只是我的甜蜜与悲哀。

无 尽 的 果 实


       这是你杀死他的第十年。


       你坐在檐廊下,看雷霆流窜在乌云中,号泣般的急雨将天地连接成一片。湿雾乘风而来,温存地自脸颊拂过,几乎像情人轻吻。而你始终盯着庭院里一株果树,不为所动。


       那确实是一株很好的果树,枝叶繁茂且青翠,累累果实压弯了枝头,在风雨中不住摇摆,仿佛随时都会坠落。你开始有些担心,撑起一把伞,穿过雨幕向它走去,生机勃勃的浓荫笼罩了你。树下雨势极小,雨点变得大而浓,啪嗒啪嗒地击打伞面,你抬头去看,从晃荡的枝叶间看到灰白且破碎的天光。


       不该是这样,你没来由地感到恍惚。那该是什么样?某种似曾相识的气味浮动在空气里,引得你伸手去抓,却只握牢摔进掌心的雨水。


       在你二十三岁的夏天,哥哥送给你这株果树。是挺好养活的品种,要是礼司来照料的话一定没问题的——这么爽朗地笑着,十分心大地就把果树托付你了。一个人难以固定树种,你走进内室寻找帮手,他脸上盖着书在睡觉,被你半拖半拎地叫起来。第三王权者,赤之王,暴烈的火焰在血管中燃烧不休,即便他在宅邸中无所事事,即便你正享受难得的假期,腰间仍然挂住爱刀天狼,时刻要为他的沉沦拔刀出鞘。


       刚栽种好果树,不期而至的暴雨就再度席卷,转眼已成瓢泼之势,无数新叶在风和雨中狂舞,挥落大而浓的水珠。你和他站在树下避雨,树冠太矮,他个头又很高,上半边脸掩映在密密挨挨的树叶间。你向他看去,辨认他无时不刻不在压抑的热情,忽然想起一段诗:


       他是生命树上还在颤动的果实,落下地来,像基督一样,为了爱和苦难。①


       那年夏季东京下了很久很久的雨,近一个月没见过蓝天,然而他那双微带笑意的金色视线格外明亮,穿过重重枝叶投注在你身上,令你感到久违的阳光的偏爱。宗像。他叫你的名字,一手插在裤袋,一手拂起树枝,心血来潮似的倾身吻你。很奇怪地,你没有推开,只感觉被某种蓬勃的生命力扑了满身。


       雨点仍然啪嗒啪嗒地摔落,淋湿你和他的脸上肩上,但是夏日雨后的空气那样鲜明,混杂着不可名状的苦涩与甜蜜,还有一点烟味,让人无比确信自己正在活着。


       你闭上眼睛。


       头顶是聚散云翳而时刻变化的天空,被自己的光焰不断燃烧的无名星辰;身边是即将让西风吹尽绿叶的树,朝生夕死的虫豸与鸣禽。就在这些残物边,两个同样易朽的人交换了第一次的亲吻和盟誓。②


       而命运无动于衷地目睹这一切,祂坐视人死亡。


       夕阳终于开始沉落。他满不在乎地微笑,向你抬起双腕,麻烦你照顾,任你把他送进Scepter4的监狱。随着这一天而来的数个夜晚,本能地,你们只谈论琐事,要事在白天就已费尽口舌。黯淡的月光下,他坐在石床边,你背靠牢门,你们相对喝酒,为不值一提的细节争执来去,又忽而张口结舌,只是沉默地注视彼此,共同把寂静还给空气。你知道,你们是无路可走,无处可去,你们两手空空,除了命中注定的结局以外,一无所有。


       这之中的某夜,你在牢房角落发现一只蜘蛛。砭骨的朔风里,它所栖身的破网无所依凭地飘摇。你感到有趣,自作主张地给它取名字,常常察看它是否还活着,仿佛可以在各人命途起伏交织的现下找到一点预兆似的。你怜悯它的微小,它的脆弱,它蹩脚的伪装,它对残酷现实的无知觉,缓慢地,又逐渐理解它若有其事的自我毁灭的骄傲,它坚执而行的尊严。


       他有时过来瞥一眼,又兴致缺缺地倒回床上,你临走前提醒他注意自控,下次巡视会带来饭食。因为你模糊地感觉到,事态可能在一天中就急转直下,关于这点,你的感觉无疑相当正确;然而关于蜘蛛,你判断失误,它活得比他长寿许多。学园岛事件爆发的第二年,你命令对监狱进行大清扫,那张破网仍然挂在墙角。


       它死于自然原因。


       漫长的时间过去了,你早已卸下青王重担,那年浩荡的风雪不知被吹往何处。某天你整理家务,从书橱底下翻出一大摞废纸,陈年积灰呛得你咳嗽,有只蜘蛛在纸面横冲直撞地想要逃离,却始终不得要领,为旧事重见天日而惊惶似的。你轻轻拂去蜘蛛,把废纸抱到阳光下,重新一页页看去,发现是赤王威兹曼偏差值的研究报告以及应对措施。


       那几年你总是在想办法,寻找看不见的出路,利用你引以为傲的天赋苦苦思索,殚精竭虑地要让太阳迟点、再迟点落下去,可他终究还是熄灭在你怀中,死前身边沸腾的余烬,烫伤了二十多岁青年的手和心。


       那是你长久以来首次品尝徒劳,像血,在被你紧咬的牙关噛伤的口腔中弥漫,发出类似于新鲜树枝被点燃的味道。


       至于报告,你没看几张就不再翻下去,这个问题自提出开始就无解,总归还是死在困局内,也没必要多年后再度沉浸在徒劳里。那些纸张久经贮藏,已经相当薄脆,甫一接近火焰就烧开了。你看着铅字在火中扭动跳跃,由黑转白,只觉心平气和:跨越太多年再次见证一场离别,疼痛已变得钝感又模糊。


       这很奇怪,为什么关于死亡的记忆会留存那样久,远比死亡带走的生命的记忆长得多。很多和他有意无意相遇的细节,你已经记不清了,它们散落成发光的灰烬,被你拢在一处,放入匣中,尘封进暗无天日的角落。可你午夜梦回时仍会模糊想起,终局前他站在二楼大厅看你,神情深沉热烈,像注视无限高远的自由的天空;他在月光下、石床上,冲你遥遥举杯,波本与他的眼睛是同样灿烂的金黄;他沿着神社石阶一步步走上来,指尖捻起火焰,点燃你寂寞的烟头;他朝利刃张开双臂,赤色鸟群倏而腾空,扑棱棱地向着苍穹振翼飞去。


       宗像。


       他总是这样叫你。


       声音发涩发苦,又带有甜蜜的馀韵,正是夏日雨后从枝头沉甸甸垂下、饱沾雨露的果实的味道。


       周防尊本人已被死亡收割走了,他变成仅供回忆的对象,然而,周防尊的失去却仍在茁壮地活着。它总是活着,充满生命力,像正当时节的果实,总会在你想起他时成熟,供你收获。


       当你在酒馆点好双份turkey,身边空无一人的时候;当你衔住一根烟在唇间,拍遍全身口袋却没找到打火机的时候;当你钻进被窝准备入睡,又莫名其妙从枕套里扯出一根赤发的时候,失去就像执着的幽灵,喋喋不休地提醒你曾经发生了什么。这个男人……你感到烦躁,掀开被子下床,从床头柜摸出烟盒。这回打火机也在你手中,总算万事皆可掌控,但直到第一口烟窜入肺叶,带来火烧火燎的辛辣,你才发现,已开封的Blue Sparks不知何时混入一支他的Marlboro,是你一抽即中的下下签。


       时隔多年你终而了解,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,失去却拥有冗长的时限。


       雨势渐小至无,你将伞收拢,挥却伞面积蓄的水珠。这时,身后突然传来噗通闷响,像有什么沉沉砸进雨后潮湿且熟烂的泥土,你走过去,蹲下身,把它托在掌心。它一面绯红,一面却依然青涩,是今年首颗、早熟却掉落的果实。

 


END


注:①②改自《缪塞诗选》,点击可得【片尾曲】×1

这种伤人八百自损一千的屁事我再也不想做了,大概(……)

下篇产出一定是24k纯糖,感谢阅读至此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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