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我的甜蜜与悲哀。

痛 短 情 长



       你的唇从未吻过我,你从未饮过雪。①


*  码字BGM : give us a little love - Fallulah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,两个男人,两个王,能有什么?他没法和他并肩,也没法站在他身后,就只能拿刀指着他的心,有理没理都不饶人。这很不理智,很不得体,二十余年精心设下的牢门坚锁能被人一拳轰烂,他站在废墟里瞠目结舌,他恨,恨不得早早扼死这个迷人的灾难,世界又重会遵照他的秩序运转。


       但是,不管有多不情愿,他还是得承认,没有周防尊的日子很无聊。


       他非常爱玩,可他是青王,世界在他眼前不着寸缕,看多了便受不了这类直白。他就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天才儿童,满满一书架看完了,整个图书馆也不够他发挥了,他在犄角旮旯里翻得尘土飞扬,就想找一本真正有意思的书。这本书是偌大的图书馆里没被他看过的唯一一本。它有个响亮的名字,周防尊,厚得教他昏眩,呛得教他恶心,有时他确定自己读懂了,刚要讽刺它粗俗的思想,下一行又能得意洋洋地告诉他,什么才叫有字天书。


       宗像礼司也有看不懂的东西,这可真稀奇,他常常气得要扔、要撕,用牙咬也行,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准会板着脸过来,掸开灰尘,泄愤般哗喇喇地翻书,从上次停下的地方继续看——他不舍得。


       没书看的时候,喝酒无聊,逛街无聊,蒸桑拿无聊,他习惯了偶遇,习惯了战争,习惯了在活着的每个无聊时刻转过头,都能发现同样处于无聊时刻的周防,两个无聊的人凑在一起做无聊的事,时间就变得易于消磨。他们无处不在的争斗正像鸦片,使人不幸,又断绝不了,甚至还能在消失之后引发戒断反应,痛苦地反照出孤寂的自身。


       这听起来像什么?像爱情。是爱情吗?不是,不是这么甜美的词组。他们唯一称得上暧昧的时刻发生在某个廉价酒吧里。一轮酒战过去,他微醺着往外走,昏沉中灵光乍现,他一边想一边笑,就这么驻足转身,要和周防分享新构思的冷笑话,不料周防看着清醒,也在走神,脚下一时没停住,就在眼见得要撞上的瞬间堪堪撑牢墙面,烟从两人身体间那条狭缝落下去。


       宗像想说点什么,齿关尝试着开阖数次,终于还是沉默。从来只有他贴面别人,哪有别人贴面他的份,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:距离太近了,几乎仅剩一公分,嘴唇即将贴碰。在这样亲密的间隙里拂过周防的呼吸,有Turkey酒香,醇厚热烈,他低头看过去。周防实在很不会做唇部护理,可能还有体温过高的原因,那双嘴唇唇纹深刻,有时甚至会有硬质的错觉,但是这些都为昏暗中突然的贴近而消遁,竟能泛出一点水光——那是纯粹周防尊式的喝法,满杯加冰,一饮而尽。呼吸间醺醺然的,好像他也被谁捏牢下巴,强灌进一杯又一杯的烈酒。


       这种肖想本就短暂,青王不会让理性脱离自己太久。回神之后他却悚然一惊,大夏天起出一身鸟肌:真诡异,他竟然盯着宿敌的嘴唇看了半天,对方也是男的,刚刚还和他互损得难解难分。他自知理亏,有些尴尬,别开脸推了推眼镜,用掌心遮住抿紧的唇。周防迟迟反应过来,也抽回手,没什么表情地越过他向外走。两个人都在装无事发生过,宗像更加虚情假意,临走还和周防道了再见。


       这就是他们最不清不楚的瞬间了,其他时间他们总是遥相对立,泾渭分明。赤王和青王哪里还有别的选择?他们所能做的,只是默契地把唯一与己对立的位置留给彼此。


       后来。后来火焰烧得越来越旺,越来越烈,尽管十束多多良勉力安抚,周防的威兹曼偏差值依旧水涨船高。他的臣子们惴惴不安地觑着火焰,却无一人敢将它扑灭,那是青王的事,也只有青王能做,王不当受来自背后的一刀,只有另一位王能令他的陨落彪炳辉煌。宗像有时会抽出天狼星看看,刃头雪亮的,映着目光显得很锋利,然而他当年将它拣来并未想深,不知道每位青王的佩刀都是一位赤王的践行刀,总要专门沾上一点王血,为它开刃。


       “不论是我的剑,还是你的剑,都不会让它坠下来的。”他说的时候神情很冷,像钻石深处的火彩,是坚固且漂亮的一句话。“你也要干涉我吗?”周防反问,嘴唇却在微笑,一副很满意的样子,宗像看得简直气不打一处来,索性乱七八糟地胡说一通,其实最合宜的办法早已刻在石板给予的记忆里,他们心照不宣,然而,若非不得已,他一定一定不想为此下策。因为没有周防尊的日子很无聊,他想。


       那段时间,周防已经控制不住力量,它恣意漫出梦境,差点将Homra陷于火海。宗像站在他面前,手里提着镣铐,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:“根据120协定将阁下逮捕,有异议吗?”好像心脏终于从喉口掉回肚子里去,周防表情鲜活了些,露出宗像最恨的招打的笑容:“可惜没有啊。”


       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,宗像把他领回Scepter4,放在身边全天候监视。夜半时分,周防在临时搬来的沙发上睡着,他灌下整杯浓咖啡,调取唯识系统里关于周防尊的全部资料。一个人的经历被压缩成简单的影像和数据,播放器设置高倍速,一串又一串的快进镜头,画面旋亮旋暗,在镜片上折射出流变不息的光影。他就这么旁观了他的一生。


        到后来所有卷宗都播放完毕,再然后显示屏灭下去,室内陷入纯然黑暗,他坐在黑暗里,仍然一动不动,不知道分针都已转了几轮,他才慢慢慢慢前倾身体,两肘抵上桌案,头低下去,手指把眼镜摘掉,几近精疲力竭地掐了掐眉心,轻轻笑出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命运真是绝有伟力的天才编剧,任何人都得拜服于祂的妙笔。


       假如他们没有成王,日本也没有石板?那么,周防会死于追杀,而他会死于空难。他们为了和彼此相遇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,每时每刻都在为生命里最大的奇迹倒数着分秒。漫长的、漫长的等待中,周防终而抬头望向天空,那里蓝光闪过,像行走中地面突然倒转,他遭遇陌生的引力,脚下每一步都能踩出动人的回响。他们是王,王永远站在阵列最先,永远注视空旷遥远的漫漫前程,只有另一位王能给这趟冗途添上人影人声。所以他们命中注定要彼此吸引,命中注定要在针锋相对中豪掷寂寞,赤王命中注定要早早陨落,青王命中注定要提刀弑友,命运教他们相遇,命运也教他们分离,他们所能做的一切,就是向那个数十年前就既定的惨烈结局,一步一步、不可回转地走去。


       晨光透过来,他仍在伏案写文件,没抬头,只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:“醒了?”周防缓缓坐起身,将额发一把往脑后掠,还有些微带惊异的迷茫:“……没做噩梦?”他倏地抬眼看向宗像,宗像也静静回视他。宗像一晚上没睡,眼睛红红的像兔子,眼下青黑半圈,下巴还冒出一星半点胡茬,总之是史无前例的失礼,但他的眼神很稳,声音很沉,像个有担当的男人许下重诺的样子,他说:“你放心,周防。”


       周防难得一开始没反应过来,愣愣地看了他几秒,而后突然扔却全身重担般地坍进沙发里。“谢谢。”他说。宗像咬牙笑着,拿笔遥遥点住他:“是该谢谢我。这么大的人情,不知道要请我喝几杯Turkey。”周防也笑,语气很放松:“你去Homra,我让草薙回回给你免单。”


       那个冬天,他履行诺言,用刀赠他一场久违的好梦。


       宗像对自己的刀法向来很有自信,那刀过去很准,痛就一瞬,死亡很快从他怀里接走了周防尊。之后某个下雨的冬夜,宗像撑一把黑伞远远站着,看赤组众人将前任赤王的衣冠冢落葬,他说不出什么饯别词,包括对周防这个人的任何评价。这并不是所谓很长、很美好的一生,赤王的生命满载苦痛,乍燃乍逝,美丽和死亡都在同一刻,正如无边夜海上骤然盛放的火树银花。


       周防尊的一生过早地结束了,宗像礼司的一生才刚刚开始。


       奇怪的是,他明明记得,甚至能清晰回想起每个细节:他迈上执务车,走进盥洗室,背抵着门板深深吁出一口气,接着立在水池边,一点点卷起袖角,往手里打上厚厚的洗手液,然后拧开水龙头,将绯红的泡沫慢慢冲却,注视它打着旋儿没进水槽里。周防尊与他的最后联系就这么消失了,他又成为纯粹的自己。但他的右手却依然时常作烧,他总是感觉掌心有血,感觉粘稠触感,感觉血红缠绕在指间手心,如果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闻,还会有股铁腥味。


       一开始他信以为真,几步冲进盥洗室,二话不说就把手放在水流底下冲,还想这是哪里来的血,等会要回去检查文件上有没有沾到。寒冬里水似冰,他又不住搓洗,越冲手越红,结果关了水龙头的时候右手红烈烈湿漉漉的,好像真的滴着血。然而他回桌前一看,桌案上干净雪白的一片,半丝血迹也无。


       三番两次过去,他终于确定自己再没办法洗净这只右手,因为它红在他的意识深处。只要一定神,那些逼真的感觉就统统消失了,眼下面前还是他的手,修致、干净、微凉,略略泛着淡薄红润,掌纹如命途般纵横交错。


       那就像辉煌的城郭突然遭遇一场大地震,海水倾覆,地壳陡升,移山变海的伟力之中一切都化为泡影,他坐在废墟里,慢慢站起身,最后环顾了他曾经生活过的遗迹,开始一点一滴地打扫碎砖,砌出新屋,磨烂手脚鲜血淋漓着造出更美观更坚固的建筑物,可谁都知道这里曾有一座旧都,它永远都在新址底下沉沦。


       青王的识海是一片冰洋,像水点入水,宗像融进去,人鱼似的往下潜。他的识海上层很拥挤,尽是些没头没尾的事物:一支Turkey酒瓶,一架胡子眼镜,一瓶还有半数存货的水果牛奶,一盒Marlboro,还有等倍缩放街边小酒吧的四分五裂的模型……它们没有实感,是用泡沫做的,轻轻一推就散开了。宗像从他的旧都之间游过,感到冷冰冰的海水缓缓往他皮肉里沁,凉得他要发抖,但他还是要往下游,他要知道最深处是什么。海水温柔地涌动着,中层还有一些斑斓的青色小鱼,它们自他身边轻捷地游过,一闪而逝。越往下就越暗、越冷,像死的深渊,宗像义无反顾地扎进去,那里似乎没有止境,是一整个空幻,他游动在其中,能听到寂静的声音。慢慢的,纯粹的夜里涌出一点血红,右手痛热起来,他咬紧牙关往下冲,只见红光越来越炽越来越亮,模糊地勾出一个人形,他朝光用力伸出胳膊,却摸索到一手滑润寒冷。


       层层叠叠的坚冰围拢着周防尊,仿佛一座天然棺椁,供他在里面做一场漫长好梦,只是脸上没有血色,血色都在他的头发与胸口。宗像冻得嘴唇指甲都发紫,一手虚虚扶住周防冰凉的侧脸,哆嗦着将额头抵上冰面。“原来你在这里……”他垂下眼睫,几近呓语。石板对青王的所有神谴都来自这个深渊,他的深渊是周防尊,这个混账到现在都还要与他不死不休。


       他真的开始头疼,像有冰锥狠凿脑骨,七八颗安眠药咽下去,还是一夜一夜的辗转反侧。渐渐的,平衡感也糟得一塌糊涂,走路要是不经意,能撞得膝盖到小腿一片青紫。这是弑王的代价,他掌秉的秩序开始紊乱他自身,但他笑着容忍这一切,就像以前容忍周防任性的叫阵。你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呢,他不无轻蔑地想,目光投向深海千万噚之下,周防沉睡在那里。


       明天会是他的死期,或者死在灰王枪下,或者死在副手剑下,青王运筹帷幄,并不紧张,原来拥有目标的死亡会是这样廓然无累的事。一瓶Turkey摆在几案上,宗像慢条斯理地拧开瓶盖,只许自己微醉,然后做个好梦。二零一四年的一月寒风砭骨,他还是往岩石杯里倒很多冰块,琥珀色的酒液盛了满杯,被他抬手一饮而尽。这杯酒不知道敬给谁,或许为周防,或许为自己,或许为两年前那场浩荡的雪,灌下去的感觉是那样熟悉,极端的冷之后是极端的热,据说冷到极致的感觉和被灼伤一样,刚饮下的究竟是冰还是血,他已然无从分辨,只是半靠坐在沙发上,撑着欲裂的额角,笑得非常痛快,为这场旷日已久的战争,他亲手将胜利的旗帜从山顶扯下来,慢慢揉进掌心。周防尊,你还是输了。他向半空遥遥举杯,洋洋得意。


       未料到后来一系列阴差阳错,他竟没死成,麦穗般沉重的生命还是在原地鲜活,并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会被收割。那日他俯视赤王张开火翼,旋舞的烈焰中男人站在少女身后,懒洋洋地弓着背,一双波本酒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向他望过来,右手倏而感到灼痛,他慢慢握紧,听到洋面千噚之下的坚冰哗喇喇碎裂的声音。


       由此到来的是神隐时代,英雄伟绩已成过眼云烟,曾经获得超自然能力的人们重新跌入庸庸碌碌的日常生活,但对一些人来说,他们生来就要在平凡中创造不平凡。宗像礼司仍然执掌Scepter4,王剑与力量并不是必需品,他照旧带着属下们往应许之地大步疾驰,而这场追索,注定要持续到他最后一次呼吸的停止。


       石板消失之后他曾猜想,右手或许会就此恢复正常,但是它没有。即便他们已不再针锋相对,周防尊也仍睡在潺潺的冰洋下面,流水悠悠拂过额发,露出英挺的眉,阖起的眼,那是一张英俊一如当年的脸,宗像礼司却在被时光缓缓地、精心地雕出一些皱纹。那些炽热且粘稠的血的触感至今还萦绕不散,默默陪他度过起伏跌宕的政坛风云:卑劣的阴谋,精心筹划的杀局,暗潮汹涌的审判现场……它几乎像一个温存注视,在一切时间、一切地点,只要他需要,他就出现,无声告诉他:“你往前跑吧,我看着。”


       七十岁他功成身退,在东京郊区寻了处僻静所在,平日里品茶养花下棋,上街穿一套靛青藏蓝的御召羽织,戴一顶黑礼帽,已经是相当风雅的一位老男人,却还能把长柄黑伞挽出花来,毫不留情地教训随地丢烟头的小伙子。每当这时,他的右手便会微微一热,像有谁冲他心照不宣地一笑。


       他就以这种方式陪伴了他一生。


END


① 引自托马斯·萨拉蒙的《我和你》

个人相当有感触的一篇,深刻感到尊礼是命运,而且他们真的HE(?)。

宗像在青组character commentary里对周防的死说过一句话:“手中这触感至今萦绕不散,而且,只要我迈向未来的脚步不曾停歇,这感觉定将是无从磨灭的吧。”为了更好的未来不断前进正是宗像礼司这个人活着的主要意义,言尽于此,周防尊对他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。

评论(22)
热度(362)
  1. 共2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酒馆 | Powered by LOFTER